种晴：众里寻它--百里峡
车在路上时，聊一会，笑一会，睡一会，看一会，时间倒也不无聊。路两边多是山石。若有房屋，便要躺卧或是镶嵌在山里。两边的绿树，山石，甚至广告牌都能引起人的注意。若是看到一张牌子，就要琢磨琢磨它的意思。若是路边溜过一条狗，还要看看它怎样走路，是否旁边跟了人，这里的狗多是自由走动的，没有人用绳索来牵引限制。山脚下的水，有时平坦得像一面镜子，就不好看出那是水。就要多人争辩那是不是水。山下有水是我们渴望的，虽然那水实在与己无关；倘若那真是水，又希望水里有游鱼。但是鱼，我们是万万看不到的。水和路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就这样傍着山，寻着水，在夜已经下来后，我们才到达野三坡。
面前是一家酒店，院子里拉着几条晾衣绳，上面挂满了白色的床单。虫子在左侧的山壁上鸣叫。秋虫叫声连成片，像是挂了一壁的。酒店旁边有个古老的东西，我很小时候在家乡见过，一种靠双手压水的取水机。来回提压它的把柄，便可从地下抽上水，从那嘴巴处流出来。我试着压了两下，就有水涌出来了。这里不缺少水。取水机旁边有篱笆，篱笆上笼生着喇叭花。顺着篱笆向前看，有个简陋的凉棚。凉棚里摆几张桌凳，几个汉子聚在那里，面对着一台电视机，嘴边咬着麦克风，很卖力地唱着歌。都是些老旧歌曲，像是从几十年前传来。喝了酒的老男人，壮大了胆子，就跑来要唱歌。当地人见来人腆着大肚皮像老板，虽然不太舍得，但也就答应了。这个喝了酒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唱了首《真心英雄》。声音盖过了天空里烟火爆竹的响声。
百里峡之游
在酒店里闲聊着度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出发去百里峡。提前探路的人打听到，百里峡距此也就一公里。于是我们步行前往。路上二十多人排成一条龙，一边是山，一边是水，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边丛生一种高茎秆的花，花色为白中透粉，仿佛涂抹了胭脂的女儿脸，或是没涂抹胭脂但却害了羞。女孩实在心动得忍不住了，便毫不客气地摘下几朵花，很高兴地捏在自己手里。多情的男子也摘花。走在前面的人催喊走在后面的人，脖子上暴出青筋也不太管用。因为口里的话，身边的花，眼下的水，都缓慢了人的步子。山下的水不甚清澈，其中浮聚着水草，但也是在流动着的活水。水分叉从山中冲出来，沿着水道向一端流去。两只水鸭站在河叉处静看流水，蜻蜓却盘旋在水叉上头寻找吃食。
早已走出一公里，走过了傍着山水的路，又走进了侧立有房屋的街道，还不见百里峡的影子。走在前面的人耐不住了，就叫停下一辆驴车。驴子屁股后拉一辆轱辘车，这种轱辘车以前乡间常有，轱辘车上按有三排座位。我们挤坐上去七个汉子。加上坐在前面车沿上驾着的老汉，那就是八个汉子压在一辆驴车上。这头灰色驴子的个头不大，但不用担心它会被压趴儿，因为这辆车它已拉了很久，这条路它也已走过无数遭。驴车还有特设的“驴道儿”。路上铺满青白色的碎石子，车轮碾压上去咯吱咯吱响，两边紧挨着松柏之类的树，一辆辆驴车便在林荫里来回穿梭。两辆驴车碰面那是经常的，届时车夫挥动鞭子冲着自己的驴子吆喝一声，就算是和对面的驴车打过招呼了。对面来了一只白色的驴子，人们便要误会这是匹小马。这里没有机动类的出租车，只有这样靠畜生力气的轱辘车。驴子不搭理游人的迫切心情，只依照自己的心意一蹄一蹄向前走。驴车慢悠悠地摇摆颠簸着，倒也容易将车上游客颠簸出兴致。隔着中间的主路，另一侧不再是驴行道，而清一色全是小摊位。上面卖这里所能产的一切。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忍不住要拿在手里摸摸，但又不敢过于用力。山里自然生的野果，只采摘下来装进袋里，就成为了精致的商品。
当看到有水从山壁上扑泻下来，铺撒成一两道有力的瀑布，而水帘下竟隐约是供人使用的卫生间，方知这里不同凡响。这里就到了百里峡的入口了。
初入峡谷沿着路向前走，根本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路似乎是平缓的，根本看不出趋势。但有流水一直流动，因此猜想略微向上。流水不断，一直陪伴着路，水上又有树笼罩，再高大的还有山石，相当一段时间里，根本不能见阳光，完全感觉不到热浪，反而有从石壁里透出来从流水里溢出来的清凉。看着细细的缓缓的流水，心情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连脚步也轻快小心起来，生怕踩到这活生生的东西。得知此处地貌最有代表性，也就特意在意了下石头。水流虽细小，其中也间或插有石块，这又增加了水的动感和内涵。常常人行道即为水行道，水面上铺摆一个个圆状的台阶，游人蹦蹦跳跳踩上去，流水就在脚下几厘米处，稍有大意就能触及到。
再往高处终于不见了相伴的水。开始出现高陡的石阶，窄细而曲折的木藤梯，更有阴暗的两处岩洞。岩洞也是通道，有数十米的长度，洞中隔几米挂有一盏橘黄的灯，灯光微弱，洞里情况不甚了了。游人躲着头顶的石头，试探着脚下的情况，小心翼翼地前行。粗心大意者兴许就要触碰到石壁，在额头上获得个大大的包，从此不能再忘记这里。
偶尔有一两个轿子从上面赶下来。轿子构造简单得很，基本是一张椅子绑在两根长木棒上，一前一后两个汉子抬着轿子，轿子里看上去像个得意的主儿。其中一个歪着长脖子，斜楞着瞎眼睛，还吐着惨白的舌头，看那得意得过分的样，直怀疑他是个痴呆儿。但又一想曾在北海公园见过清朝皇帝的仪仗队，又是鸣锣开道又是群人簇拥，而其中戴皇冠的家伙却挥舞着手臂点头哈腰地笑眯眯地向游人打招呼，又觉得这抬轿子也许是类似的场景安排。也许那轿子上的人故意要模仿出一种坐轿人应有的气势和排头。还有人挺干脆地说，坐轿子的当然是这个样儿。
在一线天处，是一条稍窄细的路。两三人并排可以通过，但如果有过分的胖子，大概也会遇到难处。有一处地方叫金线悬针，只见一段直立且向上愈加尖细的石壁，仿佛真是一根想要刺破青天的针。临近山顶有一处叫天桥，一面石壁好像被淘空了，又像是被厉害的兽咬去了一口，形成一段拱形的石壁。天桥旁边有个大石窟，石窟中坐落着大莲花台，应是佛祖或是菩萨的座位，但是莲花台上空空如也。看到空空的莲花台，有人不免就要猜测，曾有大佛坐在这里，但后来被人挪移了去。没有了佛却方便了人，人们兴奋地登上莲花台，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并且双手合一假装佛人，也体验一把静坐参禅的境界。
峰顶的一段路程是木制的阶梯。初上木梯，梯旁山上树林里有坐卧着的猴子。猴子用铁链束缚着，只有固定的活动范围。梯上游人边攀登边欣赏猴子，并不感到向上攀爬的劳累。渐渐往上就没了猴子，而木梯还在不厌地延伸着。正在叫苦不迭的时候，从另一端赶下来的游客，笑着抛出一句：还有三分之二，加油！叫苦者心中就暗恨上了，恨他不该说出吓人的实话。等不断爬下去，才发觉那人实在是善良的。三分之二实在也是善意的谎言。之前走过那段充其量只有十分之一，而被那人说作了是三分之一。之前也许还在怨这里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经过峰顶这段木梯，不敢再有遗憾之感和狂妄之言。据说共有两千多个台阶，每个台阶上记录着某一年主要的历史事件，从公元前多少年到公元后多少年。每走一步愈加感到沉重，沉重的又不止脚下的步子。
从百里峡归来，腿脚像是已经残废过。午饭过后见床就倒下。睡得正沉重，有人来砸门，是要去漂流。有了上午的教训，我们乖乖坐车去。据说是在水的上游一段，上游的水流要急速些。这里像个大广场，面前有大片的水。水里飞驰着两只汽艇，汽艇上的人挤在一起，前头的喜欢站立起来，让漂亮的头发飘飞起来，岸上的观众多能注意到他。两只汽艇就在一片水域里来回游弋。水对面的平地上是一片跑马场，一些马和人凑在那里，有的人骑在马背上，沿着山路慢悠悠地远去了。
另有一条水道往下游涌去，其中飘荡着许多面包样的气垫船。每只小船上坐两人，两人对面而坐，将两对腿脚在小船中央汇合。偶尔也有一人独坐一船的，这样的就要显得孤单些，但同时也能感到宽敞自在些。还有一位母亲将两个小娃娃丢到船上，自己紧跟着跳上船，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就顺着急流浮沉而去了。起初的水流湍急，并且有极下的坡度，使得小船刚一下水，便似跌进一个深谷，白色的水花飞溅，小船里就存下了水。不要忘记船里正有人紧张地坐着。这船里人便和闯入船里的水遭遇了。
我竟也独自坐了一只船。因是一人，只能坐在船的一端，而另一端是空着的。下水后顺着流水，小船左奔右突，像被蒙上了眼，迷失了方向，来回碰撞两边的岸。一触碰便调换方向，船头转作船尾，船尾转作船头。人坐在这样的船里，船处在这样的水里，人和船就只能任凭水的摆布了。因船里飞进了不少的水，我干脆坐在了船沿儿上。在一次剧烈的碰撞转向中，高高坐在船沿儿的我就栽进了水里。水流很大很猛，像有力的手臂，完全把我当船向前推搡，我也就跟着船一起在水里翻滚。挣扎一番后，终于勉强站住，并且瞅准我的船，一纵便跃进船里。旁边船里的人，有人投来惊讶，有人投来担心，也有人似乎赞赏。我会游水，因此完全不顾及掉进水里，甚至希冀着这样的情况。如今偿了愿，就更无忌惮，将鞋子褪去，光着脚丫子，再次高高坐在船沿上，似乎在等待下一次翻船。
据门票上介绍，这条水道有几公里长，至少可以漂流个把小时。在中途遇到早出发的同事们，才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终点了。因此他们在中间宽敞的水处故意耽搁下来，不管怎样也得耗出那个把小时。但是水有向下流的趋势，不人为采取些措施，就别妄想中途停下来。于是，几只小船通过人的手臂连接在一起，靠近岸边的一侧用船桨稳固住，或是干脆拽住岸边结实的水草。由于来玩的游客实在多，我们排队大概用去三个小时，下水以后已经接近黄昏。太阳温柔了许多，正忙着往山里藏。水面上经过的风，让人感到丝丝的凉。可是就这样上岸，实在对不起之前苦苦排队，因此有人提议将船拖上岸，在岸上小憩一下，耗到心里平衡了，再重新登船漂到终点。但像鸭子一样木在岸上，这也很不如意。
有人提议打水仗，并用船桨发出挑衅的第一枪，两只小船就大战起来，扬起纷繁的水花，直想着将对面船上的人屈服，最好让他可怜兮兮地跪船求饶。那种平时深埋着的野性就出来了。小船像树叶顺着水漂流，船上人也跟着身不由己，很难把握住船的方向。两只交战的小船很快就脱离开了，又要拼命往一起聚，待靠近了再厮杀。船上的两个人，有时因为过于投入，就将水扬到了伙伴的身上，两人闭着眼睛互打起来。过了一段光景以后，才发觉误把同船的伙伴当做了死敌。像我这早已落水的，又深怀着落水的希望，自然是战斗中的狂热分子，见谁都要宣战，并且打响第一枪，非要激起对方的怒火，同他痛痛快快大干一场。为了释放已经收不住的狂野，干脆从船上蹦进水里，愣要在浅水里游上一游。水极浅，最深只没腰部，浅处就到膝盖。水底布满圆滑的石块，使人难以轻松站住。还有人骑马从水中横着穿过。
最后所有人的衣服都难得寻到一块干爽的地方。等到上了岸遭受到了风，有人就禁不住哆嗦起来，才知刚才在水里玩过了头。岸边正升起一只只红色的许愿灯，向着山顶和高空里飘去。夜渐渐下来了。
野三坡的夜晚
入夜了，我们乘车来到一家农家乐。这农家乐很像古时道边的茶铺，一样的简陋开放，只有一个顶子，没有门和窗，简直就是个高大些的草棚子。棚里有几副桌椅。落座后，可以自由向外望去，棚边缘上攒挂着几只红灯笼，已像农家喜欢挂在屋檐下的几穗玉米棒一样陈旧。继续伸长目光，连黑漆漆的天空都能望着，那里面正有烟花在不断开放。连声音和晚风也一起进来了。有烟花升天和爆开的声音，也有声小却欲穿透人心的虫子叫声。虫子们不知确切在何处。棚子周围即有野生的花草，全然不顾这是人的领地。虫子也许就坐卧在花草丛里，也可能是在异常宽大的砖墙缝里。在这里它们有的是安身立命的地方。
人老老实实坐在棚子内，常有小虫飞过来盘旋，似乎要看看远方客人的尊容。蚱蜢比较粗心大意，有时就撞到了墙壁，然后像干柴掉在地上。要是被人发觉了，人就要凑过去，瞧瞧这小家伙。任何一种爬虫进来了，都可以成为一种景致。这些人一直呆在城里，实在是被憋屈坏了。就连拳头大小的青蛙也来凑个热闹。青蛙在人的腿脚旁边，不紧不慢地蹦跳，似乎是一个在散步的人，完全不顾及附近的人。有人发现了它，就大声嚷嚷起来，青蛙也算是尤物，见过它的人并不多。还有人争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稍有些经验的人知道，青蛙的个头要大些，而蛤蟆的皮肤上结满丑陋的疙瘩。这有经验的人多是在乡村生活过，他故意要认真走过去似乎要正式辨认下，然后放大声音宣布最有权威的结果。宣布了自己的结果后，便不再关注这只生物。
端上来的自然都是农家菜。大家普遍感觉味道偏咸，这又是农家菜最大的特色。饭送进嘴里前要格外小心，常有昆虫在附近飞绕，它若一不留神，兴许就栽倒进你的饭食里。就连笨拙爬虫也可能躺在盘子里，在你正要用筷子夹饭时给你一吓。真不知它是不见外，还是自在得不知了死活。
饭后要在附近转一转。我先冲着一处发出歌声的地方去了。宽敞的一块空地，中央有一堆篝火，里面的炭火正红着。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又是吃烤串又是说笑。另有两张合拢的桌子，一张上面放着电视机，另一上面放着两只音箱。男女两人各手持麦克，像两棵树一样在前面立着，也不顾烟花的响声，合力投入地唱着歌。路灯离这里有段距离，借着炭火发出些光亮，三四十岁的成熟人在这半阴暗半光亮的境地里投入了深情。
几个人相伴向着一条开阔明亮的街道走去。街道两边卖各种有趣的小东西。有切开的核桃壳粘连在一起做成的大板斧，有用大葫芦镂刻镀金而成的玲珑宝塔，还有吓人的男子戴的红色鬼怪面具。同行的是爱拖沓的女人，我却变得比女人更拖沓起来。每个小摊前面都要停一停，从一侧向另一侧认真扫一遍，若发现有趣的稀罕的东西，还要动手拿起来玩味下。小葫芦上一面画着生肖动物，一面写着一生平安。我买了一个。还有一个笔筒，旁边有两个笑嘻嘻的小木人并排站立，看上去异常甜蜜欢喜。唯一不太满意之处，是其中女子的盘发像日本女人的式样，小摊主人忙解释说，这也是本地人手工做的，于是就爽快买下来。那红色的魔鬼面具我也买了一个。除去这些卖小物件的摊位，还有可供游人打枪游戏的，若是连续都中多少枪，就可在挂满架子的毛绒玩具中挑选一只带走。
前面有一座桥，也就是有了水。水边的许愿灯争先恐后往天里升，但在空中上升时却似女子的轻轻柔柔。而爆竹与烟花就像急躁的小伙子了，使劲一跺脚就带着怒气蹦上了天。我们一行人也要放放许愿灯。路上遇到一位背筐的老婆婆，她的筐子里装了上好的劈材，专门供外来游客点火使用的。买下两捆劈材，一捆十五块，又买些许愿灯，一只灯五块。劈材亲自让老婆婆燃着，因为都相信她最有经验。等劈材已经顺利燃起来，许愿灯也交到我们手里，老婆婆便背着空筐子悄悄走了，一边走一边弯腰拾捡落在地上的烟花纸筒。
两三个人共同簇拥着一只灯，燃着固定在灯下的固体燃料，便用手扯住灯的四角，等待热气充满灯内。总要试探性的放几次手，看灯是否有了飞升的冲动。升腾起来的灯就很稳重地向着天空里面去了，似乎要去没有归路但也不需回头的地方。灯下的人到底许没许愿，只有个人自己心里明白。看着自己放飞的灯越升越高，先是要嚷嚷着指给人看，待后来越升越高，渐渐变作一个亮点，有人就不忍心看了，他知道灯终究要灭黑掉，终究要像一具尸体掉落下来。干脆就闭上眼睛，或是假装用手蒙住眼睛欺骗自己。落下的灯只剩下一团黑影，最终荒凉地落在水面上。
河水对面是另一种灯火辉煌的光景，完全看不出已入深夜的迹象。除了歌声，就是笑声，除了灯光，就是火光。这里真是个玩乐的地方。但是也会想到那个背筐的老婆婆。
